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,闵子骞曰:“善为我辞焉。如有复我者,则吾必在汶上矣。”
鲁哀公初年的一个清晨,费邑的信使穿过曲阜的薄雾,将季氏的聘书送到闵子骞手中。竹简上的漆字闪着冷光:“请子为费宰,掌一邑之政,食邑三百户。” 站在庭院中的闵子骞望着远处的汶水,雾气正从河面升起,像一道无形的界限。他对信使拱手道:“善为我辞焉。如有复我者,则吾必在汶上矣。”
这短短几句话,被《论语?雍也》收录,成为中国历史上最着名的拒仕宣言之一。费邑是季氏的私邑,当时季孙氏专权,把持鲁国朝政,闵子骞的拒绝,不仅是对一份官职的推辞,更是对 “不义之禄” 的坚守。汶水北岸是齐国,南岸是鲁国,这条河流从此成为象征操守界限的文化符号,而闵子骞那道望向汶水的背影,在两千多年后仍散发着清冽的光芒。
一、费邑的诱惑与汶水的界限
费邑在今山东费县西北,《左传?僖公元年》记载:“公赐季友汶阳之田及费。” 到春秋末期,费邑已成为季氏最富庶的封地,拥有城池、军队、良田,其规模甚至超过鲁国都城。考古发现的费邑遗址,城墙周长约八公里,出土的青铜器、玉器数量远超同期鲁国其他城邑,可见其繁华。
季氏任命闵子骞为费宰,绝非普通的官职授予。当时的费宰多由季氏亲信担任,如公山弗扰曾以费邑叛乱(《论语?阳货》),子路也曾为季氏治费(《史记?仲尼弟子列传》)。这个职位手握实权,既能聚敛财富,又能培植势力,是仕途飞升的捷径。安徽博物院藏的战国 “费宰之印” 铜印,印面刻有精致的蟠螭纹,显示这一职位的尊贵。
闵子骞为何要拒绝?《孔子家语?弟子行》记载他 “事父母孝,事君忠,与人交信”,其核心价值观与季氏的 “僭越” 形成尖锐对立。当时季氏 “八佾舞于庭”,用天子规格的礼仪,孔子怒斥 “是可忍也,孰不可忍也”(《论语?八佾》)。在这种背景下,担任季氏的费宰,无异于成为僭越者的帮凶。
汶水在春秋时是鲁齐边界,《水经注?汶水》载:“汶水出泰山莱芜县原山,西南过其县南,又西南过奉高县北,又西南过博县南。” 闵子骞说 “必在汶上”,意为宁肯流亡他国,也不妥协。这种以空间划界明志的方式,在历史上屡见不鲜:伯夷、叔齐 “不食周粟” 隐于首阳山,屈原 “行吟泽畔” 怀石投江,界限的另一边,是不可动摇的原则。
二、闵子骞的孝道与政治伦理
闵子骞以孝着称,《二十四孝》中 “芦衣顺母” 的故事流传千古:他幼时受后母虐待,冬日穿芦花填充的棉衣,而弟弟穿丝棉。父亲发现后欲休妻,闵子骞却劝道:“母在一子寒,母去四子单。” 这种 “以德报怨” 的孝,并非单纯的家庭伦理,而是其政治伦理的基础。
在儒家看来,“孝” 与 “忠” 一脉相承。《孝经?广扬名》说:“君子之事亲孝,故忠可移于君。” 闵子骞的孝,包含着对 “义” 的坚守 —— 既不忍父亲陷入 “休妻” 的不义,也不愿后母背负 “虐子” 的恶名。这种品质投射到政治领域,便是对 “不义之君”“不义之禄” 的拒绝。
《论语?先进》记载,孔子让弟子各言其志,闵子骞说:“愿无伐善,无施劳。” 意为不夸耀自己的好处,不把劳苦之事推给别人。这种低调谦和的态度,与季氏的专横形成鲜明对比。季氏家臣阳货曾强迫孔子出仕,孔子虽 “时然后言”,却始终保持距离,闵子骞的拒仕,正是对孔子 “天下有道则见,无道则隐”(《论语?泰伯》)思想的践行。
山东济南的闵子骞祠,有幅明代壁画 “拒仕图”:闵子骞站在汶水岸边,季氏的使者跪在地上递上聘书,背景中季氏的宫殿隐约可见,却被一道彩虹般的光带与汶水隔开。这幅画生动诠释了:真正的操守,能在欲望与原则之间划出比河流更清晰的界限。
三、拒仕传统的历史谱系:从伯夷到陶渊明
闵子骞的拒仕并非孤立事件,而是中国士人 “守道不仕” 传统的重要环节。这个传统像一条隐秘的河流,流淌在正史的缝隙里,滋养着中国文化的精神品格。
商周之际的伯夷、叔齐,是拒仕传统的源头。《史记?伯夷列传》记载,他们是孤竹君之子,因反对周武王伐纣,“义不食周粟,隐于首阳山,采薇而食之”。临死前作歌:“登彼西山兮,采其薇矣。以暴易暴兮,不知其非矣。” 这种对 “以暴易暴” 的批判,与闵子骞拒绝季氏专权,精神内核完全一致 ——拒绝服务于自己认为不义的政权。
战国的庄子,将拒仕推向哲学高度。楚王派使者聘他为相,庄子持竿不顾:“吾闻楚有神龟,死已三千岁矣,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。此龟者,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?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?”(《庄子?秋水》)他的选择,是对 “庙堂之高” 的超越,追求精神的绝对自由,这种 “不事王侯,高尚其事” 的态度,影响了后世无数隐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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