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宵这日未到申时,荣庆堂前的灯笼已次第点亮。
朱红廊柱上悬着十二盏羊角灯,灯面绘着四季花卉,暖黄的光透过薄纱,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花影。
贾悦立在镜前,金钏儿正替她簪一支点翠缠枝莲步摇。
铜镜里映出她微抿的唇——昨夜她翻了半宿《李氏宗谱》,将沈墨的身份往李纨亡母那支远亲上靠,又让周瑞家的悄悄给李宫裁递了话。
此刻鬓角的珍珠微微发烫,像她擂鼓般的心跳。
"姑娘,大奶奶的车到了。"金钏儿放下银簪,"说是表侄同来,在角门候着。"
贾悦指尖抚过衣襟上的盘扣,那是用沈墨送的苏绣线绣的并蒂莲。
她对着镜子扯出个清浅笑意——要像春日里的新茶,温温的,不烫人。
荣庆堂里早坐满了人。
贾母歪在软枕上,鬓边的赤金点翠簪子闪着光;王夫人端坐在左侧,手里转着串沉香念珠;邢夫人缩在角落,正拿帕子绞手指。
最醒目的是上首新添的坐席——李纨身旁空着个位置,绣着竹纹的缎面椅垫还带着折痕。
"老祖宗,侄媳妇带了个远亲来。"李纨起身福了福,声音清润如泉,"是亡母胞弟的孙子,名唤沈墨,来京投考,暂住寒舍。"
随着话音,一道青衫身影从廊下转进来。
沈墨生得眉如远黛,目若寒星,虽穿着家常湖绉,却带着股子书卷气。
他先向贾母行了大礼,又向在座女眷一一作揖,袖口翻出的月白里子扫过地面,像一片云轻轻掠过。
王熙凤正夹着块鹿肉,银筷子"当啷"掉在瓷碟上。
她盯着沈墨看了片刻,忽然笑出声来:"这公子倒面生得紧,我在府里可没见过。"
贾悦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,面上却浮起几分娇憨:"原是李婶婶的远亲,我也是前儿去稻香村才见着的。"她抬眼时正撞进王熙凤的目光——那双眼还是亮的,却没了从前的利刺,倒像看个有趣的玩意儿。
"既来了,便坐吧。"贾母招了招手,"这孩子生得周正,倒像我那老姐妹家的小孙子。"
沈墨坐定后,席上渐渐热闹起来。
丫鬟们捧着攒盒穿梭,糖蒸酥酪的甜香混着热酒气,在暖阁里织成张网。
贾悦夹了块藕粉桂糖糕,听着下首几个小丫头咬耳朵:"听说五姑娘前儿在沁芳闸和外男说话......嘘,可别让大奶奶听见......"
她垂眸盯着碗里的桂花,喉间泛起股苦意——昨日周瑞家的来报,说王善保家的在小厨房嚼舌根,把她去诗社送稿子说成"私会"。
原想着年节里大家忙着,谣言能压一压,倒不想这些人偏挑了元宵夜宴发作。
"老祖宗,赖大娘子备了灯谜呢!"平儿捧着个描金盒子过来,"说是谁猜中了,有老祖宗赏的宫花。"
贾母眼睛一亮:"拿上来!"
贾悦看着平儿将纸条一一挂上廊下的竹枝,指尖悄悄掐了掐掌心。
她昨日央着香菱写的那首诗还在袖中——"雪满空山无客至,月移花影有人来",后两句是"清光漫照冰壶里,不教纤尘染玉台"。
此刻廊下灯笼摇晃,映得那些纸条忽明忽暗,倒像她悬着的心。
"这第三张有趣!"史湘云凑过去,"谜面是'冰壶玉鉴两难分',打一字。"
沈墨放下茶盏,目光在纸条上扫过。
他指尖轻轻叩了叩桌沿,声音清冽如松风:"可是'洁'字?
冰壶玉鉴皆取清白之意,两难分者,合而为'洁'。"
满座皆静。
贾母拍着扶手笑:"好!
这孩子才思敏捷,比宝丫头当年还强些。"她转头看向贾悦,"悦丫头,你倒说说,这沈公子品行如何?"
贾悦起身福了福,耳坠子在烛火里晃:"沈公子每日卯时便起,在稻香村读书习字。
前儿李婶婶说,他见小丫头扫雪,还帮着搬了半上午炭盆。"她顿了顿,又道,"听说是江南沈氏之后,曾祖父与咱们老太爷同过学。"
"沈氏?"贾母眯起眼,"当年我陪老祖宗回金陵,确实见过沈家那代的老太太。"她招了招手让沈墨近前,"既是旧识之后,往后常来坐坐,别拘着。"
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转了个圈,暖光裹着沈墨的青衫,倒像给人镀了层金边。
贾悦望着他发顶翘起的碎发,忽然想起前日他在沁芳闸帮她捡帕子——那时雪落得紧,他指尖冻得通红,却把帕子捂在胸口焐热了才递给她。
散席时已交亥初。
贾悦沿着回廊往蘅芜苑走,靴底踩着未化的雪,发出"咯吱"的轻响。
转角处忽然传来脚步声,抬眼便见沈墨立在梅树下,落梅沾了他半肩。
"你今日......"沈墨欲言又止,月光在他眼底碎成星子。
贾悦摸出袖中那方帕子——是沈墨母亲绣的并蒂莲,"我若不铺这条路,将来如何站在你身侧?"她望着远处还亮着灯的荣庆堂,"老太太若认了你,那些说我私会外男的话,便不攻自破了。"
沈墨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,指腹擦过她耳尖的薄红:"你总把什么都算计得周全。"
"哪是算计?"贾悦低头轻笑,"不过是怕......"怕你受委屈,怕我们的路太颠。
后半句哽在喉间,被风卷着散在梅香里。
第二日卯正,金钏儿捧着铜盆进来时,脸上带着笑:"姑娘,我刚去小厨房拿点心,听见周瑞家的说,昨日那些混话早没人提了。"
贾悦对着镜子抿唇,镜中映出窗外的雪色。
她接过茶盏,却见廊下王熙凤的茜红斗篷一闪而过。
那身影在院门口停了停,回头望过来时,嘴角勾着抹若有若无的笑。
"这丫头......"王熙凤望着贾悦窗纸上晃动的人影,轻声道,"倒真是个掌灯的人。"
东府里,贾珍正翻着新得的春宫图。
佩凤端着参汤进来,欲言又止:"爷,方才赖升家的来说......荣国府老太太昨日夸了五姑娘的表侄。"
贾珍捏着画轴的手顿了顿,眼底浮起层阴云。
他把画轴往桌上一摔,参汤溅在"花开并蒂"的绣墩上,晕开片暗黄的渍:"知道了。"
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,细雪落在东府的飞檐上,像给那抹阴云,又添了层冷白的霜。